那天_我扔下自行車_飛一般奔向?qū)W校時_心里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會遲到_我一路跑過去_大路上連個上學(xué)的人毛都沒有。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_破書包在后面把屁股拍得啪啪響。
離學(xué)校大門還有二百米_我剛跑著拐過大隊醫(yī)務(wù)室前的那個尖嘴大坑_上課鈴就清脆地猛響_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像敲在我耳朵邊_我啊呀呀地沖向?qū)W校。
幾乎無法喘氣地跑到教室門口_我拼命在冒火的喉嚨里空咽了一口_勉強喊出一聲_“報告！”稍停_教室門開了_邵老師一臉怒容_“睡懶覺了？”我一個“沒”字還沒出口頭上就挨了一教鞭。“睡懶覺還嘴硬！”他訓(xùn)斥道。雖是冬天_我戴了棉帽子_但邵老師一米八五的個子_他居高臨下一教鞭把我的頭打得“嗡”一聲。他教鞭落下來的時候_我下意識地用手去護了頭_手剛摸到帽子上_教鞭也到了_結(jié)果連頭帶手都打到了。右手的那幾個指頭……我沒敢叫出聲來_原地躬著腰轉(zhuǎn)了一圈。
轉(zhuǎn)完圈_立正站好_我還是忍不住作了分辯_“我去賣菜了！”“賣菜？”邵老師邊說邊一把抓住我的左耳朵。我知道這是他讓遲到的學(xué)生進教室的習(xí)慣動作_他要擰著你的耳朵讓你進教室。誰讓你遲到呢？我知道挨揍要結(jié)束了。可就在這時候_毫無預(yù)兆_根本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事情發(fā)生了_我打了一個嗝。他右手擰著我的左耳朵_我無所選擇地讓整個的臉仰視著朝向他常年蒼白菜色的面孔_打了一個飽嗝。我知道要控制住_但無法控制。這個飽嗝還帶著濃濃的羊肉味_我自己都聞到了。就在那一瞬間_邵老師擰著我耳朵的右手又轉(zhuǎn)了半圈不止_我的頭被他擰得再也轉(zhuǎn)不動。“我說你咋遲到了_敢情去城里吃肉包子去了。”他有些憤怒_既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_“我讓你吃肉包子_居然吃羊肉包子_去吧_去吃你的肉包子！”說著_他把我重新又扔到教室外_哐一聲關(guān)上了教室的門。
十二月的寒風(fēng)里_我站在教室門外_凍得渾身發(fā)抖_原先瘋跑出來的汗浸濕了襖殼_這會兒汗沒了_襖殼全冰涼地貼著前胸后背_又濕又冷。我跺著腳取暖_看教室門外光禿禿的大楊樹上搖來晃去的烏鴉窩_等著下課。
肉包子_怎么說啊。1978年_家里有了一分還是二分自留田_種了菠菜_落了幾次霜后_菠菜可以賣了_父親腿腳不好_就讓我每天天不亮把菠菜用自行車送到縣城西關(guān)菜場_他在天亮前步行趕到后我再回來上學(xué)。讓我往縣城送菠菜是父親一天在飯桌上的決定_母親沒言語_那就是同意。我個子又瘦又小_站著與我們家的東方紅牌自行車車把一樣高_但我學(xué)會了掏杠騎車子_人斜著_身子在自行車橫杠下_可以把車子騎得飛快。剛開始學(xué)車時_全家沒一個人教我_母親更是反對我學(xué)_但我還是瞅空在許多次的跌跤破皮后自己學(xué)會了_自行車不知被我摔壞了多少回_好在車壞了家里就有人擺弄。為了送菜_母親那陣子天天早早叫我起床_我穿衣服都是迷迷糊糊的_直到牽了車出了院門才在冷天冷地里醒透_那時父親已步行先走一陣子了。家離縣城十五里_我一般在離縣城南關(guān)五六里遠的地方趕上父親_他在黑暗中對我說同一句話_“慢點兒騎_不急！”每天_在他到了菜場我要回家時_他都會從一個包了幾圈的破手絹里仔細地數(shù)出七分錢_讓我買早飯_五分錢一個羊肉包子_兩分錢一碗稠粥。說實話_羊肉包子吸引了我_每天_我都在回家的路上一邊瘋騎車子一邊高興。但那天_我家的破自行車鏈條在路上掉了兩次_每次我都是吭哧半天才把鏈條弄上去_結(jié)果不幸遲到。
下課鈴終于響了_我心里十分忐忑_不知道邵老師又會如何。沒料到他下課時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_很平靜地對我說_“進教室吧_以后不準(zhǔn)遲到。”我一進教室_一群人嘩地圍上來_七嘴八舌地問我同一個問題_“吃肉包子_你真吃了嗎？”他們非常羨慕_我于是很滿足地張大嘴巴_對他們哈出一團熱氣。
我平時在學(xué)校挨老師打從不說_但那天回家說了_因為自行車掉鏈子遲到才挨的打_委屈。母親聽后長嘆一聲_“都不易。”我沒明白什么意思。
邵老師有四個孩子_大的是兒子_比我們小兩歲_中間兩個是女兒_最小的剛剛會挪步_也是兒子。四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臟。兩個女兒的頭發(fā)又黃又細永遠胡亂地團在一起_整天沾著草梗干樹葉_虱子在頭發(fā)里爬進爬出。老大永遠不洗臉的樣_雙腮生滿凍瘡_鼻屎鼻涕抹得一臉都是_一雙手腫得老高_上面是道道凍裂的口子_和我們一樣。有時候是三個_有時候是四個_他們在邵老師辦公桌上爬上爬下_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邵老師一個人抱個掉了許多瓷皮的茶缸呼哧呼哧地喝開水_并不管他們。四個孩子要出辦公室到外面玩耍_大女兒會像拖個破口袋一樣半抱半挾著小弟弟走路。大兒子有絕對權(quán)威_他天天把其他幾個揍得哇哇亂叫_邵老師在旁邊也不干涉。有時候三個大的要跟著邵老師來教室上課_邵老師會把他們一字排開在進門的墻根_讓他們靠墻站好_然后給我們上課。他們?nèi)齻€會一堂課一動不動口含食指看著爸爸敲黑板、讀課文、揍學(xué)生_默不作聲。
我們打小就被各種老師打_早習(xí)慣了_父母說老師就是爹娘_他打你是為你好。我們心里認為被打是生活的常態(tài)_并不怨恨老師_當(dāng)然也不會怨恨邵老師。相反_我們都很喜歡邵老師的四個孩子_下課的時候會和他們玩游戲_男生會帶著大兒子在學(xué)校到處都是豁口的土圍墻上瘋_女生會帶著他的兩個女兒丟沙包_有時也會給她們捉頭上的虱子_當(dāng)然捉的時候不多_因為我們自己也有。暑假后剛開學(xué)_天熱_我們會慷慨地把用井水兌出來的糖精水讓給他們喝_那時一包糖精和三尺空心橡皮筋并不容易弄到手_可是我們會給邵老師的孩子弄到_看著糖水在他們的小肚皮上沖出一條條清晰的汗?jié)n_我們有種滿足感。
邵老師并不會因為這些就對我們客氣_我們依然只能在他的教鞭和強悍的手勁下度過每一天_雖然覺得這樣的讀書無趣且不快樂_但向來如此_你又能怎樣？不太好的是_邵老師可能會把自己在生活中的不快用懲罰我們的方式發(fā)泄出來_他有時會突然暴怒_因為一個字的讀音對著我們大喊大叫_有時會在教室門口把自己的孩子劈頭蓋臉地打一頓后進教室繼續(xù)對我們發(fā)火_有時會把我們?nèi)右贿叢簧险n一個人在課堂上臉色陰沉地抽煙_或者是愁眉不展地嘆氣。我們見過他妻子很多次_一副風(fēng)一吹就倒的樣子_頭發(fā)永遠像一堆草_亂亂地堆在腦袋上_一臉病容_衣服說不上破爛但反正看上去不整。
邵老師不知道是習(xí)慣還是毛病_他站住不動時你看不出異常_只要走路_你會發(fā)現(xiàn)他兩腿打顫_他的頭會歪向左邊_一停下又正常了。他上課就始終歪著頭_為了這個我們背地里都叫他邵歪頭。
邵歪頭教我們的一年里_很少笑_但在我們五年級小學(xué)畢業(yè)有七個人考上公社中學(xué)的第一屆尖子班時_他笑得燦爛_一臉驕傲_頭歪著_接受家長的感激_他的四個孩子臟兮兮地站在他旁邊_臉上寫滿因父親高興而高興的快樂。
許多許多年后_我理解了母親說的不易_也突然在某一天明白了邵老師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扔向教室外時自言自語的那句話_我讓你吃肉包子！懂得了的那一刻_我默默地抽了一支煙_那個時候我還在抽煙。又多年_2017年3月11日_李健在電視上自彈自唱_“……這是那一輩人/留下的足跡/幾場風(fēng)雨后/就要抹去了痕跡……”于是一張一張的臉涌到我的眼前_這中間就有一臉菜色的邵老師。
